稻河旧事

2017-05-22 10:32:21   来源:   评论:0    点击:
  人随旧燕归,稻河故事从河边的俞梅故居说起。
  清康熙四十四年(1705)闰四月初一,五十二岁的康熙皇帝第五次南巡,回銮复经扬州,驻跸于新修的三汊河塔湾行宫(《圣驾五幸江南恭录》)。行宫游乐诸多欢娱,登上高旻寺塔东望,惟扬咫尺是吴陵,运河上一叶轻舟,俞瀔(字锦泉)携子朝觐来了。
  俞瀔是俞铎(字天木)的侄子。顺治九年(1652),永历帝还在八旗铁骑的追击下辗转逃亡,顺天贡院已龙门大开迎接各地举子,俞铎就是其中之一。泰州俞氏自明永乐年间由苏州迁泰州北门外(《(道光)泰州志》),从始祖俞兴一下累世书香不绝。崇祯初年俞应龙通子史经赋,声名藉甚于淮南。俞铎是应龙次子,与胞兄俞钎(字天水)于顺治五年同中举人。俞钎荐选为延安府推官,初赴任即丁母忧返乡。三年服阕,俞钎补授广西太平府推官,俞铎则片帆催向春闱去,进京参加会试了。
  喜报乡里闾,俞铎高中二甲四十五名,赐进士出身,授翰林院庶吉士,旋擢江南道监察御史(《(嘉庆)扬州府志》)。一举首登龙虎榜,俞铎的象征意义颇为深远。江淮是明朝遗民的精神原乡,“扬州十日”仍为令人心寒的近事。康熙南巡的目的除了治河安澜游历山川,也想笼络这一方士庶人心。俞铎为官尽忠职守,“授御史,时值秋谳,上疏停刑;巡按宣、大,疏罢监司之不职者。又念淮、扬素苦水患,凡修堤勘灾,官每以供应扰民,请单骑减从,永著为令”(《(道光)泰州志·仕绩》)。康熙三年(1664)于京城西置口北道,俞铎转任布政使参议,为修长城要塞独石城积劳成疾,不久病卒于官,谕旨护丧归葬,崇祀名宦。
  康熙四十二年太和殿新贡士廷试,来自江南泰州的俞梅(字师严、太羹)名列二甲三十五名。俞梅是俞铎侄孙,祖孙两朝登科如出一辙,主考官陈廷敬与俞铎是翰林旧交,笑传闱中的佳话上达天听,亦引起了康熙的注意。泰州城内外更为轰动,俞梅幼以才闻名,“十岁能文,日成十艺,年十一为郡诸生”(《(道光)泰州志·文苑》),此番进士出身鹏程似锦,前往俞宅道贺之人比肩继踵。俞梅入翰林院不久,母亲亡故,依例告假丁忧。
  俞梅之父俞瀔是俞钎长子。俞钎赴任太平府, “甫下车,平反大狱,安辑苗民,全活千人”(《(嘉庆)扬州府志》)。官卑职小诛锄强暴,自然开罪于权贵。俞钎更耻于与贰臣为伍,几年后辞职返乡,编《课耕录》教子课孙,从此不问世事,康熙二十八年郁郁而终。俞瀔性情静逸,虽以廪贡生膺岁荐候选内阁中书,却受父亲影响对仕进趋于淡然,“耽志林泉,构渔壮园以处四方宾客,日与名士饮酒赋诗,不减玉山草堂之盛”(《(雍正)泰州志·隐逸》)。自嘉靖年间昆山文士魏良辅创新昆山腔后,江南地区家乐发展很快,泰州城内昆曲演唱活动臻于极盛,袁天游、王孙骖、陈端、朱光岩等缙绅皆有家班。俞宅自然也有所蓄,以“女部”百馀人的规模翘楚一时,精通音律的俞瀔“既擅渔阳之鼓,复弄桓伊之笛,诸姬奏大小十番,皆亲为领袖”(《巢民文集》)。渔壮园在城北三里施家湾。俞瀔在园中建舫亭、流香阁专供演艺,每日里与冒襄、宫伟鏐、邓汉仪、吴嘉纪、黄云诸耆旧觞咏於此。康熙二十五年,孔尚任随孙在丰来苏北治理水患,留滞泰州一带三年之久。河工因故停顿后,与知州施世纶不和的孔尚任处境日艰,俞瀔时与接济,窘困中的孔尚任备受感动,“仆之穷途,岂但一饿;先生之怜才,岂但一饭”(《湖海集·与俞锦泉》)。
  俞瀔长子俞楷(字陈芳)行止颇类父亲,寄情经学而无意仕途。康熙十七年,年方弱冠的他即著印《俞子第一书》,江苏巡抚张伯行读而拍案称奇,誉之为江左大儒,荐任松江华亭教谕(《海陵著述考》)。俞钎逝世后,俞楷即回乡侍亲行孝,专事注疏,南北闻名前来求学者络绎不绝。
  康熙四十四年(1705),俞梅已回乡丁忧两年。或是思慕“俞君声伎甲江南”(孔尚任《舞灯行赠流香阁》)之盛,或是听闻江左大儒之名,或是想起俞梅这位小翰林,康熙皇帝特旨召见俞氏父子。是日闰四月十一,塔湾行宫里玉阶端笏陈情,康熙听后甚为高兴,“温纶嘉奖” 俞瀔,赐其御书“耆年贻穀”,对俞楷所进经学箚子中“分析五经源流”旨交阁议施行,赏俞梅御书折扇一把,“特命充维扬诗局纂修官,就近校刊全唐诗集”(《道光泰州志·文苑》),圣君多赐,真可谓天恩雨露饶。
  离开行宫后,夺情起复的俞梅奉旨往扬州天宁寺曹寅处报到修书。一年后,《全唐诗》刻印完毕进呈御览,康熙朱批“刻的书甚好”。俞梅因功擢升为翰林院编修,继续在扬州参校《赋汇》、《诗余》诸书(《清宫扬州御档选编·曹寅奏折》)。康熙四十九年,恩师陈廷敬奉敕编撰《康熙字典》《一统志》《政治典训》等,谕传俞梅入京供职(《(道光)泰州志·文苑》)。
  步出俞宅大门,即是萧家巷,北入北山寺街折东数十步即上清化桥。桥下一水悠悠,就是稻河了。
  泰州之水“总名有四,曰上河、曰济川河、曰下河、曰城内市河”(《(道光)泰州志·河渠》),稻河在城北,归为下河,属淮河水系。与东西两侧的卤汀河、草河相比,稻河在史籍中见诸最晚。卤汀河旧称“浦汀河”,在《(崇祯)泰州志》有注曰“在州治北自鱼行坝直抵兴化高邮宝应,即海陵溪也”,草河出现在《续纂泰州志》中,言其“在北门东坝下,为草船业聚之地”,且附注道“旁有嘉庆年草河石碑”,一早于明崇祯,一不迟于清嘉庆,姗姗来迟的稻河直到民国二十年才在志书中第一次出现:
  “中间河,即稻河,亦称市河。由西坝北犁山嘴北流起,经通仓桥、演化桥、韩家倒桥至罗浮山汇老西河,过鱼行镇西坝直通下河,由罗浮山折北而东过赵公桥汇东草河北行,亦通下河”(《(民国)泰县志稿》)。
  从河道的流向看并不陌生,《(道光)泰州志》讲“水利”时言“下河水道其道有三,一自小溪东至浦汀河南经港口鱼行入韩家桥至板桥”,明末顾炎武《泰州河渠考》谈及“淮水”时亦有“自兴化凌亭阁南流,接州境新城殿河东,沿施家湾西至犁山嘴板桥口”之述,虽都无“稻河”两字,然一水南来犁山嘴,与民国志书中所述如出一辙。顾文中的“施家湾”亦出现在同时期的《(崇祯)泰州志》中,注曰“在州治北三里,鱼盐蟹稻往来舟楫骈集之所”,对照《(道光)泰州志》注“施家湾”言“新城殿河东”,联系顾文,推测“稻河”早时即称“新城殿河”。
  泰州新城初为南宋端平二年(1235)知州许堪在州城北五里湖荡中所筑城堡。元末张士诚曾于此设扬州义兵元帅府和泰州州治,至正二十五年(1365)十月被朱元璋军队攻占并夷平城池,万历年间邑人陈应芳著《敬止集》在《泰州下河图》标此地为“新城大水”,《(崇祯)泰州志·舆图》沿用陈图,《(道光)泰州志·舆图》其处则标为“新城殿”,“河渠”中亦有“新城殿河”,言“赵公桥北附郭一带”,另有“自新城殿折而东北者为通场运盐河”、“自新城殿折而直北者为兴泰往来官河”等述。“新城殿”此时不似河名而如一湖名了。由“新城殿”向南,《(道光)泰州志·舆图》标为“运河”,该志注“运河”时讲“有西南北三河”,具体讲“北运河”时注“在州治北,通东台及各盐场”,由此可见,“运河”亦是“稻河”旧名。
  这亦不是孤证,顾炎武在《天下郡国利病书》注“泰州北堰”道:“绍兴年,于清化桥南荆开运河支流,直达城北”,可见清化桥下确为运河之水。南宋初年的这次开河,沟通上下河通舟楫之便,但“海陵虽号为泽国乎,然河腹甚浅,易盈易涸”(《泰州河渠考》),水患也随之频发,直至明洪武二十五年(1392),筑东西两坝规定永不许开,往来船只必须在此过坝。明武宗正德十年(1518),判官简辅(字汝钦)开拓东西坝,北门一带街市渐成,商贾云集,人烟稠密。
  值得一述的是,由于“泰形前高后低”(《续纂泰州志》),人们习惯认为“江水高淮水低”,东西二坝只为防江水灌涌下河,其时这是个误区。由于泰州城南隔有济川坝与长江并不直接相通,“泰之水自运盐河东来,注由白塔芒稻二河”(《退庵笔记》),江水经由西运河蜿蜒流入城壕早已没有浩荡气势,相反由北运河而来的淮水却是泰城之大患。每逢淮水饱涨,因无归海正路,多经京杭大运河入江渲泄,运河不堪容纳堤身常有溃决危险,只有放坝以减轻压力,泰州等下河各地随之陆沉堪虞,此即所谓“西水之患”,昔人有文记曰:
  “……西堤溃决有数十处之多,直泻里下河。一夜之间,到十二日早晨,泰城河下水势陡升二三尺,城北篮子行大街、徐家桥大巷口水深没膝,孙家桥直抵赵公桥,大街全没于水……”(李啸东《民国二十年大水》)
  孙家桥、赵公桥都是稻河上的古桥。赵公桥又名凤尾桥,位于稻河最北新城殿南,桥周烟景如花清波荡漾,所谓“长桥烟景”为海陵后八景之一。桥西的罗浮山漂于水上,是稻河最古远的人文胜迹,南宋中期王象之编纂的《舆地纪胜》中就有其记载,曰“在海陵县东泽薮中,不为水所没,遥望如罗浮”,《(崇祯)泰州志》将其方位明确在“在州治西北五里,高一丈,周一里七十八步”。山中旧有供奉葛洪的茅庵,清初邓汉仪就尝隐居于此。“罗浮山畔有高人”,慕名而来的州中文人于此结会,先后出现了前后“罗浮七子”,一是康熙年间的徐鼎镇、顾崧、陈厚耀、朱士模、王凤藻、唐麟祥、朱治,一是乾隆年间的宫增祜、俞塽、罗克承、张绍龄、徐泌、陈暄、朱昊(《吴陵野记》),“荡舟凤尾桥,罗浮指山麓”,七子才华迥不侔,斯文亦是一时之胜。
  从赵公桥向南,依次为清乾隆七年所建丰乐桥(又名韩家桥)、明景泰三年所建演化桥、清乾隆年间所建孙家桥(又名利涉桥或五泉桥)、明永乐三年所建清化桥、明正统年间所建通仓桥,清乾隆年间所建板桥(《(道光)泰州志·桥渡》)。板桥已在犁山嘴南(康发祥《海陵竹枝词》有注“犁山嘴在北门板桥北”),已过了昔年稻河尽头,或是为了方便盐运,盐官们往南又开凿了一小段新河。站在板桥上,可以远远看到泰坝衙门,气势恢弘地伫立在郁浦街头。
 
  郁浦与马浦、大浦并称为稻河三浦(张洪伦《西仓街》)。“浦”在《说文》中释作“濒也”,稻河三浦南临城壕,北接稻河,前江后淮处上下河之间,因盐而兴。
  自古以来,“煮海之利,重于东南,两淮为最”(《嘉庆两淮盐法志》),泰州是淮盐的主产地,自汉初吴王刘濞“东煮海水为盐”,唐开元六年(718)设海陵盐监,到大历年间一跃而登全国十大盐监榜首(《新唐书·食货》),南唐初年,海陵县因“咸鹾赡溢、职赋殷繁”升建为泰州(《泰州重展筑子城记》),北宋一批名臣先后来泰监盐,南宋在此设淮南东路提举盐事司,明初两淮都转盐运使司也设在泰州。洪武二十五年东西坝筑成后,泰属十一场(即富安、安丰、梁垛、东台、何垛、丁溪、草堰、刘庄、伍佑、新兴、庙湾)盐船由北运河行至稻河头停下,自通仓桥接连至板桥“千帆压云”,稻河水亦因之见涨,所谓“来往行船唱棹歌,淮南盐舶北门多。不知清化桥头水,近日平添几尺波”(汪琴山《海陵竹枝词》)。
  清初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迁扬州,泰州盐引批验所同时迁仪征,两处盐务机构的迁出,对泰城盐务管理造成不利,私盐夹带贩卖之风渐盛。雍正十一年(1733),两江总督尹继善奏呈“泰坝为引盐汇集之所,各场夹带私盐皆于此售货,稽查、抽检不可无专员经理”(《嘉庆两淮盐法志》),朝廷采纳尹继善建议,当年即在泰州设立监掣署,负责对往来盐运核查、称重、盖印、签单及纳税等,同时稽查通、泰两地偷漏夹带私盐的情况。
  雍正十二年(1734),“扬州八怪”之一胶州人高凤翰(字西园)“封堤万灶新亭长”,自安徽歙县县丞继任泰坝监掣官。由于泰坝监掣署为新设机构,没有署衙,官员只能在舟中处理公务,高凤翰因此自嘲为“河上勾当”,上任之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建造坝署。在两淮盐运使卢见曾的支持下,坝署于次年建成,本是风雅之士的高凤翰,在坝署大堂东壁嵌入两条横石,“一刻公隶书‘盐津总会’四大字,一刻行书诗三章,俱臻超妙”(夏荃《退庵笔记》)。坝署因在坝上,泰人习惯呼作“泰坝衙门”。
  高凤翰在泰坝为官前后四年,公务之余喜欢探幽访古、结交朋友,“凤翰莅任后,多有创建,喜吟咏,暇日与兴化郑燮、邑中王家相、田云鹤辈相唱和”(《(道光)泰州志·名宦》),雍正十一年(1733),郑板桥初中举寓居泰州城南弥陀庵读书,高凤翰莅任后二人交识,惺惺相惜,从此成为艺术上的挚友,郑板桥常用之 “七品官耳”、“板桥”印均出自于高凤翰之手,郑板桥亦有“砚田生计”印回赠,高凤翰殁后,郑板桥用六分半体书法为其题写了墓碑“高南阜先生墓”。
  关于称掣之成法,《(道光)泰州志·盐法》中附有掣规:“各商以皮票到场重盐后,船载到泰。泰属之盐船以赵公桥位率屯,船入桥后,商使到泰坝署报明某旗重出场盐若干引,于挂号后监掣查明提盐过掣。”经过一番检验,盐商获得合法行盐资格,“运盐护照压朱红”(金长福《海陵竹枝词》)后有注:“护照由运司给领,凡开行之始,先在泰州裁角,次截于安庆省垣,再截于湖口卡局,至吴城镇而四角全裁,照亦随缴矣”。
  装船自湖广而来,并停于城壕沿岸,等着称掣后的盐过坝而来,旧时并无机械,所用只有人力。“舱门深邃各船开,分担匆匆左右抬。岸上船头兼浦头,一包才过一包来”(张维桢《海陵竹枝词》),站在上下五十四级的通仓桥上南眺,其景不失为壮观。州中亦有人赖此而活,《吴陵野记》中注“脚力”言同治年间情形,“近日脚力颇贵,由北河至南河,挑费之多,有增至百文者”。更有贫寒之人亦从盐业中分得一丝余润,“盐浦抬盐,有抛落碎盐,穷民嫠妇扫去鬻钱,不得为私贩也”。《海陵竹枝词》中有两首记其事,张维桢诗云“冰花满地照人明,扫入筠篮负重轻。连日天晴少阴雨,满街多少卖盐声”,康发祥诗云“抬盐浦在北门西,丰歉居民命不齐。满地雪花多拥彗,天将余利养穷嫠”。托命穷黎剧可哀,这也印证了高凤翰昔年所言“泰民待盐事而活万家”非虚语。
  清末,光绪甲午科状元张謇在南通地区废灶兴垦,成立盐垦公司。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,张謇出任实业总长兼两淮盐政总理,力主淮南盐区的结构调整,自此盐场由淮南逐渐转移至淮北。区域的调整,使泰州从民国二年(1913年)起开始退出相沿两千多年海盐生产与转运的历史舞台,稻河上再也不见鳞次栉比的盐船,抬盐过坝逐步销声匿迹,坝署盛况成了州人口传的往事。
  衰落的盐业无可奈何花落去,然稻河三浦却不减熙攘,热闹的街市上店铺民居交错,行人络绎不绝。泰坝衙门恢弘不再,坝署东百步处隔街相望的两座名第仍旧冠盖云集。张氏宅第建于清中叶,在路北侧,栋宇崇宏,连绵近百间,是张氏族人聚居之所。叶氏住宅面河而建,“叶家楼在上河边,三浦相连共一川”(储树人《海陵竹枝词》)。清宣统三年(1911),叶武与陈康、夏彭甲等五人于叶宅西侧栖贤庵创办自西初等小学堂,亦名伍成小学,因校址在大浦头,最后定名大浦小学。百年老校,从此弦歌不绝。
 
  该说说稻河的“稻”了。
  《说文》释“稻”作“稌也”,“禾”与“余”会意为“不在日常食谱中的谷类”。旧时百姓日常食用多为小米,即“粟”,稻及大米仍属贵稀。泰州其时为红粟产区,汉初刘濞于此建海陵仓,左思《吴都赋》云“郦海陵之仓,则红粟流衍”,骆宾王一句“海陵红粟、仓储之积靡穷”更是气势如虹。隋唐以后,植稻面积渐多,《隋书》中有“海陵盛产桃花米”之句,不知是稻是粟,及至与泰州有些渊源的陆游戏作“香粳炊熟泰州红”时,则是稻无疑了。“粳”是稻属,“泰州红”则是以“泰州”命名的水稻品种了,南宋宁宗时期《嘉泰会稽志》所列当地水稻品种中即有泰州红,《乾隆乌青镇志》亦载“泰州籼,种自泰州来,其色赤,俗名赤籼”。由粟及稻,红赤不易,声名依旧,《道光泰州志》列“物产·谷类”时,“泰州红”仍排粇稻(即粳稻)第一。当然其时稻种已丰,尾其后名有:
  “马尾赤、鹤脚乌、雀不知、随犁归、救公饥、六十日白、观音秈、驼儿白、小香、早香、黑早、白早、早秈、 斑秈、焦芒、赤芒、黄芒、紫红芒、乌壳、深水红、了田青、下马看、鲫鱼秈、香粢、鳝鱼黄……”
  泰州稻田,多在里下河一带,“下乡居什七八,俗呼为小湖广,甚言产稻之多也”(《退庵笔记》)。船载稻花香,相随盐船,北运河上的粮船亦是“水行满河”。与食盐官营不同,粮食可以流通买卖。洪武年东西二坝筑成后,下乡粮船亦阻在稻河头,以经营粮食为主的陆陈行在稻河两岸日渐增多,至清中后期达到极盛。所谓陆陈行即粮行,“陆陈”指大米、大麦、小麦、大豆、小豆、芝麻六种粮食(《汉语大词典》),可见稻河的“稻”应是“粮食”之泛称了。
  从板桥到通仓桥,稻河两岸都是盐栈和数十家过载行,再向北就是一家挨着一家的粮行了。赵瑜的竹枝词“粉字书墙认陆陈,清化桥边多米客”下有注曰,“清化桥东为孙家桥,西为通仓桥,皆沿河米市也,其米由下河七邑装载而来”。七邑之粮一水买卖,稻河“两岸终日量升斛斗生涯极盛,劳工邪许声不绝于耳,露天之粟一望如云”(夏耐庵《吴陵野记》)。及至民国后期,稻河两岸粮行达六百多家,占泰城商号四分之一,粮食最高到货量日达万担以上,江南江北粮食行情,均以泰州粮价为准,视其涨落而涨落(《泰州商业志》)。
  粮行有上行、下行之分。稻河边有名之上行主要有大隆、大德、大丰、大明、震丰、吴同泰、周钜泰、沈燮记、徐甘记等。上行多有雄厚的资本,除自营买卖外,主要业务是代外地厂、商收购大批粮食,也代囤积待价而沽的商人收存粮食。其客户多为上海、无锡、苏州、南通等地的面粉厂(如阜丰、华丰、复新、茂新、和丰等厂)以及油厂、米商、粮商。一些上行附设碾米厂,自己碾米出售之余,亦代外地粮商将购买的稻谷碾成大米运出。大的上行还另有堆栈,经营堆存粮食业务。信誉素著、有资本的上行还与银行订约,为其特约堆栈。客户凭“栈单”可向银行抵押贷款。有的厂商和上行本身,为了周转“头寸”,购买粮食,每每向银行押贷。也有老客户实际并无粮食堆存,请上行开出“空头”栈单向银行贷款。押贷时,银行例行公事,也派员前来检查实物,而堆栈的各客户储粮甚多,难以核实,每每张冠李戴。
  下行专代农户和贩户卖粮,历史较上行更为悠久,孙家桥口的池源大、申恒泰、乔天盛几家都是清初即开设,这之后比较有名的有元盛、管同和、许大顺、孙元春、宋大有、单乾泰、孙于天等。大的下行多为殷实之户,营业作风端正,声誉素著,对客户很少有欺蒙行为,故客户多信任之。他们的客户对象为外地客帮的大粮贩、本地地主、四乡富农中农,代其出售粮食后收取佣金。小的下行本薄店小,其客户多为中农以下的农民和小粮贩。还有一种“穷斯滥矣”的下行主,并无店房,每天扛一杆秤在稻河边招揽小粮船,以出高价为钓饵,农民贪小利往往上钩,这也叫“沿河戳鳖”,这种行主人称之为“光杆司令”。
  “米粮涨落通城事,一碗清茶广胜居”(赵瑜《海陵竹枝词》),位于孙家桥西的广胜居是稻河边的“粮食交易所”,屋宇宽广的茶社可容纳数百人,每天早晨稻河边各粮行上市人员和粮贩买办便集中在这里,泡一碗盖碗茶,开始品茗议价。谈买谈卖讲的都是“暗舌子”,一到十在他们口中变成“州关市镇乡街桥井殿州”,外人乍听莫名其妙。
  光绪三十四年(1908),稻河边的粮行成立了陆陈公所。过去泰州迎会,以粮食业的乐队首屈一指,理发业次之。演奏的皆为昆曲牌子,抗日战争期间红豆馆主溥侗曾特来泰州向粮行、理发业的吹打人员和上真殿的道士采录昆曲曲牌乐谱,可见其音乐水平之高。
 
  “北门直北顺街行;七里渔行可计程”(储树人《海陵竹枝词》),从北门到渔行的七里长街紧依于稻河,盐粮的商业活动主要集中在河西,河东的大街市井繁嚣。出东西二坝间的坡子街向北,依次经彩衣街、篮子行街、清化桥大街、演化桥大街后,过赵公桥后到渔行。
  彩衣街南接西坝口,北至通仓桥口,两头各有一座砖砌跨街圈门,两圈门间百余米长的小街多有估衣店,彩衣街以此得名。泰人买衣不说“买”而叫“查”,因此“彩衣街”又被呼为“查衣街”。估衣业按规模分为衣行、衣店、衣摊。衣行领有牙行执照,经营代客买卖和当铺满当的衣服。衣店是直接向消费者出售衣服的店,早先只卖旧衣,后逐渐出售新衣以及寿衣、神衣、戏衣、苏绣制品等。民初以来较著名的衣店有侯元昌、侯太昌、吕恒昌、王盛泰、徐元泰、葛元成、邱安馀等,侯氏一族曾在彩衣街开设过七家衣店,斯地亦有了“侯半街”之称。
  除估衣业外,彩衣街上的胡源泰茶庄亦是泰州茶业老字号,素以经营茶叶品种多、质量好、价格公道而深得南来北往顾客的好评。街北头通仓桥口的陈德兴糟房开设于乾隆二年(1737),特产的枯陈药酒醇厚而带药香,有活络筋骨之特效,有曰“枯陈美酒酿尊中,留客殷殷款曲通”(朱馀庭《海陵竹枝词》),诗后加注“陈酒惟泰州与江阴有之,又名红酒”,物稀而驰名天下,道光年间李汝珍著《镜花缘》,泰州枯陈已在全国五十种名酒之列。
  过彩衣街北圈门即入篮子行街,顾名思义此街最多的当然是篮子店了,绵延不足一里之街面两侧多出售竹篾制品店面。魏氏油漆店是此街最出名的手工业,“陆陈大字粉墙书”(王广业《海陵竹枝词》)即其绝活,高阔的沿街临河白粉墙上,不须打影用漆刷直接在墙上勾画字的轮廓,然后用油漆填满,写成五六尺见方的巨大楷书,铁画银钩颇具颜柳风格。涌泰源酱园亦是老店,主人姓顾,专门制作小磨麻油。园中特制香干臭干批与小贩数十名,每日下午提篮到街头巷尾出售,口呼“香干、臭干——顾家大茶干!”价廉物美,为佐餐下酒之妙品,颇受群众欢迎。
  从清化桥口再向北就是清化桥大街,街东有“泰州十典”之首同泰典当。泰州典当业源于崇祯六年(1633)始设的“便民典库”,为官办之公典。咸丰三年(1853),扬州被太平军攻克后,藩臬道运司等衙署先后移驻泰州,典当、钱庄等金融业应运兴生。光绪八年(1882),士绅魏肇元在清化桥大街开设衡泰典,民国二十二年易名同泰,董事会改由支更生、陆小波、张渐鸿等组成,泰县商会会长曹德良兼任经理。抗日战争爆发后,苏北地区大部沦陷,泰州系国民党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驻地,出现偏安一时的局面,沿江以及下河地一些巨贾豪绅流亡到泰州定居,当铺生意变相兴隆,极盛时一月超过两万号,店中曾办“万号酒”庆贺。
  过同泰典当后不远,有河泊所巷,旧时泰州河泊所即设于巷内。明清时期,渔税是政府财政税收重要来源。洪武十五年(1382)“定天下河泊所凡二百五十二”(《明史》),专司掌收渔课。《(崇祯)泰州志·赋役》有记载云“河泊所原额渔户人丁共3206丁,每一渔丁每年实纳丁银0.36两,出办丁银共983.5两;闰年又加征3.8两……”仅从数字上看,泰州渔民之负担不可谓不重。清初沿袭明制,康熙二十年(1681)江苏巡抚汤公斌以渔船冒风波之险而觅衣食煞为艰苦,援引古泽梁无禁之意,奏请豁免。颇具仁君之德的康熙帝允奏,当即下旨全予裁撤,泰州河泊所随之划上句号。官署易为民居,只余巷名空留名字,赵瑜与朱馀庭《海陵竹枝词》里分别有“绝世风流河泊所,当年毕竟住何人?”“妾艇常依河泊所,郎家旧住水关桥”之句,名巷当年春意盎然,别有韵味于诗外。
  演化桥大街与清化桥大街连接于演化桥口,由此向北已近城郊,粮行渐少,人烟市井也趋萧条。西面一片园田名塘湾庄,斯地农人多善种芹菜,“雪落塘湾唱采芹,腊冬应市绿纷纭”(徐一清《新泰州竹枝词》)亦是稻河一景。
  七里长街上亦有不少老浴室茶馆。泰州旧称浴室为“澡堂”,稻河两岸较有名气的有通仓桥口温泉、演化桥口苏北、孙家桥口雅沂以及破桥口的六一泉。这一带老茶馆亦多,除了陆陈公所(广胜居)外,彩衣街南首紫藤花架旁的海陵春以雅致知名,清末民初的绅商常于此设宴,招妓陪酒唱曲,诗云“更有海春宜带局,通宵酒熟又香温”(程恩洋《海陵竹枝词》)。此外,篮子行街上的乔园、清化桥口的金凤楼、孙家桥的北来轩等,或以鱼汤小面驰名,或以小笼点心享誉,各有特色于稻河街面。
  泰州是仙乡佛地,稻河两岸自然也多见道观寺庙。过清化桥进北山寺街,街西首为泰州第二大丛林北山开化禅院,稻河北头新城殿旁亦有九大丛林之一永宁禅寺。此外犁山嘴的太清宫、泰坝衙门旁的火星庙、篮子行街的管王庙、施湾南街的彤华宫、塘湾庄的北斗宫都是一些道士庙。至于萧家巷里的聂公祠、西仓的晏公祠、王朝巷内的范公祠之类,是僧是道亦或为儒,年代久远就不为人知了。
 
  歌舞罢作彩云飞,随着俞瀫故世,渔壮园在一次火灾中毁去,“当年歌舞溢通衢”的名园,至乾隆年间已“长堤草没佳人马,旧阁林荒御史乌”(团蕉墩《渔壮园》)。俞氏后人还复居回萧家巷(现名新华巷),延续着书香门风。俞梅之子俞焘及孙俞堉、俞圻皆有文名,俞堉尤以诗称誉,著有《古文骚赋》、《尚论管窥诗》等,乾隆十六年(1751)南巡,献诗者百计,惟堉诗最佳,一时公卿多异之。
  出萧家巷南入头巷,尽头便是稻河上的板桥。兴隆庵在板桥西侧,为诗人文会雅集之地。乾隆五十七年(1792),宫国苞(号霜桥)于此创办芸香诗社,本地名流仲云涧仲云江兄弟、邹熊、叶兆兰等纷纷加入。俞堉已然老去,好在侄子俞国鉴能诗,幼有异禀的他十三岁为诸生,嘉庆五年(1800)中举后亦成诗社中坚。嘉庆十三年(1809)诗社成立十六年,选辑社友诗作成《芸香诗钞》,其时有社友165人,人才济济足与称誉已久的广陵冶春诗社媲美。道光十年(1830年)掌社王辅病卒,诗社活动渐停,王广业(字子勤)于光绪元年(1875)翻刻《芸香诗钞》时,“在社诸老已寥落矣,求所谓芸香诗社者则冷露荒烟,阴燐蔓草,不可复识”(重刻《芸香诗钞》序)。
  稻河边最后一位翰林吴同甲(字棣轩)也住王朝巷。吴同甲少时受教于外祖父刘熙载,十九岁时即高中光绪六年(1880)二甲进士,历任晋豫黔粤等地乡试主考,光绪三十年(1904)至安徽任提学使(《(民国)泰县志稿》)。山雨欲来风满楼,光绪三十四年(1908)安徽新军马炮营起义,州人陈元鉴(字望之)时为混成协炮营军校,是起义总指挥熊成基的得力助手。起义最终失败,陈元鉴被捕,泰州教育会电请吴同甲作保予以从宽。颇重乡情的吴同甲授意陈元鉴认罪即可免死,可惜烈士豪情不亚戊戌,“吴先生德厚,鉴当永感泉下。以贪生改大节,不愿为也!”书下“两山排‘鞑’送青来”绝命辞后,陈元鉴慷慨赴死。是年冬两宫晏驾,安徽高等学堂为之举哀,官吏均跪而学生不跪,身为提学的吴同甲为之色变,却也无力再怪学生(全国政协《辛亥革命回忆录》)。民国肇建,吴同甲退出官场回到泰州隐居,改号“苇塘”而不问世事,只与朋友诗酒流连,以蒙童行医消遣度日。
  吴同甲恩师钱桂森(字犀庵、辛白)住在王朝巷南不远的篮子行街。钱桂森亦年少得志,“年弱冠应郡试,太守某赠以‘五经无双’匾额”,道光三十年(1850)中进士后,由山西道监察御史、国子监司业,渐升为翰林院侍讲学士,充国史馆总纂及文渊阁直阁事,“海内奉为文章宗匠”(《续纂泰州志·仕绩》)。光绪六年(1880)钱桂森出任会试同考官,吴同甲即是此科得中贡士。
  钱桂森与光绪帝师翁同龢交厚,咸丰十年(1850) “户部官票所官吏舞弊”案中,曾“以折底见示”对身处难中的翁心存(翁同和父)予援助(《翁同龢日记》)。光绪十八年(1892)钱桂森被“某相国” 荐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,然福祸相依,戊戌变法前夕翁同龢被开缺回籍,“颇著直声所参劾靡不仆”(夏兆麐《佣余漫墨》)的钱桂森亦乞病归里,返泰任安定书院山长,辟小天目山馆以庋藏生平藏书。桂森之书精椠名抄甚夥,大半得之翰林院,多为四库底本,“钱犀庵窃书”之掌故亦为晚清文坛传谈,好在“窃书不为偷也”,白玉微瑕在所难免。
  光绪二十七年(1901),江都盐商动议泰属各场盐船改由孔家涵直达扬州,不经泰坝转运。“运司程仪洛拟如所请,申督盐宪据情入奏。泰人闻信惊骇欲绝,上下河、东西浦各行佣工夫役陈淦等二百余人,联名具禀坝署,环乞恩援”,在乡闲居的钱桂森以“闻盐改道,泰民惊惶,请缓入告,细情飞函”十六字电告两江总督刘坤一,并以“泰坝过盐历有年所,小民借以资生者不啻千家万口。且河道淤浅,里数延长,挑浚非易”数千言函达督署,改道之事于是中辍(《续纂泰州志·盐法》)。留一份功德于桑梓,越明年,钱桂森在稻河书馆里安然逝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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